第三十七章 瓦上霜(二)
◎“宋怀顾,你也会在意的吧?”◎
那天晚上是个暴雨天。
雷声大作, 闪电似乎要将天幕一分为二,惶惶然惹人心惊,这种天气林故渊总是不得安枕,心口一阵又一阵发悸, 他索性坐了起来, 反手一抹, 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。
怎么今晚这么不舒服……
他摊着掌心黏腻的汗,刚想下床吃一枚药,门就被人砸响了。
咣咣咣——那架势像是要把门凿穿,林故渊吓了一跳,连忙放下还没打开的药箱,转而去开门。
于闻洲如同一只落汤鸡站在门口。
“闻洲?”
一向嘴碎的于闻洲这次一句废话没说:“二师兄,大师兄出事了。”
林故渊披着蓑衣斗笠冲进雨幕的时候, 刚刚修葺完毕不久的禁地已经被炸开了。
酒坛的碎片散落在一棵古树的根部,被雨幕冲刷得泛起一片冷意, 裴辞冰就站在它的不远处, 火红色的长弓冲天而起, 箭头正对着他对面表情扭曲的那个人。
有那一个瞬间,他想给自己一巴掌,看看是不是一直在做梦。
“可惜父子情分?怎么跟你来讲这件事呢?说句实话,我看见他和林故渊,想到的只有未来太平舒心的日子。他们与我非亲非故,骨子里流的血都不一样,在我眼里,就是一只又一只漂亮的器皿,算不得人。”
算不得人。
裴辞冰与姜昭越几乎是同时望过去,林故渊惊恐地看着他们两个人, 身后还有扶着他的于闻洲、以及今夜巡逻发现异常的小弟子们。
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,那比碎瓷片还冷。
姜昭越先把目光挪了回来,低声道:“辞冰, 你真的要这样对待你的义父吗?这么多人都在看着。家丑不可外扬。”
他把姜昭越当父亲、把林故渊当弟弟, 可姜昭越把他们当成什么了?
可笑、可怜,他连这些资格都没有。
打破僵局的是林故渊一声识破惊天的“哥!!!”
“辞冰嘛, 我当年看中他就是因为他的灵核, 天赋异禀,用他来养幽兰再合适不过。等到我这副身体真的不中用的那天,林故渊那三魂七魄不稳的身躯正好能让我换进去,届时,用裴辞冰养了多年的幽兰就是最好的媒介。”
这一切、这一切就好像是老天爷在耍他,先是让他亲眼见证了被爱人抛弃的真相,又让他目睹了自己这许多年在天水台的笑话。
家丑不可外扬?
居然是这样!
难怪姜昭越当时要找他商量,让林故渊跟他一起管理天水台,他不是个玩弄权术的人,天水台下一任掌门是谁、由谁接管,裴辞冰真的无所谓,他只想过得快活些。
家丑。
最后一句话让裴辞冰的嘴角猛地一抽:“你说什么?”
居然是这样……
“为什么不用裴辞冰的躯体?说来也是遗憾,我也想选他,可惜他三魂七魄稳固,想要夺舍太难了。如此这般,只能让他仅仅当个养料,来供养幽兰了。用林故渊的,会少了很多麻烦,夺舍也会变得轻而易举。”
裴辞冰看见宋怀顾、听见唐梨说话时的那股子空白再度席卷了他,醉意上头让他站都站不稳,勉强扶住了附近的石块才稳住身形。
那也得是一家人才行。
他的义父,天水台的掌门,姜昭越。
“幽兰用了之后,裴辞冰也会因为灵核受损、灵力流失而死,天水台大权只能落在‘林故渊’身上,谁能知道,那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‘天水台二公子’其实是我呢。兜兜转转,天水台依旧还在我的手里。”
冰冷的雨砸在他肩头如有千钧之中,他仿佛被劈成了两半,一半的恨意让他只想杀了姜昭越,另一半的理智让他暂时先别冲动,起码……起码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。
那场大雨一直下到了如今。
林故渊看着巍峨耸立的天水高台,叹息道:“那天晚上,我哥把我们都打发走了后,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。次日清晨,天蒙蒙亮,雨势渐收,我哥先来找的我。”
“哥……?”
裴辞冰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埋进门,鲜血顺着他的小臂滑落,惊得林故渊要去给他找药包扎,却被裴辞冰止住了。
裴辞冰抬眼的那一瞬,林故渊猛然觉得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“他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,他问我,你还记得你被天水台收养前的事吗?”林故渊望向宋怀顾的眼睛,自嘲笑道,“说来好笑,他不提,我便永远想不起这件事,就好像被人为抹去后,又被秘密藏在了一个角落。他一说,我才猛地想起来,我最初的记忆,是姜昭越带我和他回了天水台。”
他们都不记得了。
至于后来的事……
林故渊软软地跪坐下来:“你就都知道了,和外面说得一模一样。”
他没有等到回答,于是抬眼,果然看到了宋怀顾的眼睛里情绪复杂。
林故渊就笑了:“干什么,你不会要心疼他吧?宋怀顾,三年前你若是心疼心疼他,就真的该让他死了。”
静默半晌,宋怀顾忽然道:“林故渊,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。”
林故渊露出个愿闻其详的表情。
宋怀顾冷冷道:“三年前,也不知道是谁一直在疯狂劝我带走幽兰,让裴辞冰死在所谓的情与爱里。林故渊,你其实早就知道姜昭越的真实目的了,对吧?你让我带走幽兰,一方面是想维护所谓的裴辞冰的情绪,另一方面,也是为了自保。因为没了幽兰,你的三魂七魄还会老老实实待在这个壳子里,姜昭越拿你没办法。”
“归根到底,你们、我们,都挺自私的,不是吗?”宋怀顾转身离开,“五十步笑百步罢了,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大义凛然。”
他对姜昭越的记忆还停留在出手阔绰、温柔和顺的一位长辈上,是以他总觉得,天水台其乐融融、风调雨顺,却不想,原来裴辞冰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早就风雨飘摇,甚至他活下来的那一瞬、被姜昭越挑选好了的那一瞬,他就注定要背负这样不堪的命运。
为什么会这样……
三年前的裴辞冰想问,三年后的宋怀顾依旧用手指挡住了眼睛。
怎么会是这样。
“宋怀顾。”林故渊转过头来,猛地叫住了他,“你说得对,我就是自私,我就只是想好好活着,所以之前我三缄其口,万一姜昭越手眼通天、万一裴辞冰与他无法抗衡,我怎么办?那只会加速我们两个人的死亡,加快姜昭越实施他的计划!缠绵病榻之人最惜命,这点你永远不会懂。”
“所以我也在赎罪,我跪在这儿一日,裴辞冰的威名和霸道便传一日,如今天水台有多难,不靠着这些能怎么办?我是为了姜昭越吗?不是!我是为了裴辞冰!那个从小照顾我长大的哥哥!”
宋怀顾的步子没有停。
“你对裴辞冰到底是什么感情!你是愧疚、不忍,还是——”
“我喜欢他。”
清风送来那四个字,林故渊的话音戛然而止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宋怀顾转过身,眼中有心疼和懊恼:“听清了吗?那些事已经成了心魔,不拔除一日,裴辞冰终有一日会被反噬、坠落、甚至没了性命,你信吗?”
这次,没有计谋、没有万妖城、没有任何人。
只有我和他。
而我要救他,不是因为我对他的亏欠、愧疚、伤心、难过,不是出于任何的慈悲心肠与怜悯情怀,只是因为我喜欢他。
我喜欢他,他意气风发时我喜欢他,他心魔缠身时,我依旧喜欢他。
宋怀顾摸了摸那枚耳坠,让它从自己的指缝间滑落,就像曾经那个人,也曾用手、用吻,拂过他的颈侧。
“你们成婚时的屋子。”林故渊释然道,“去吧,姜昭越在那里,有什么你想问得更细致的,会在那里找到他。”
*
裴辞冰是故意选择了这间屋子来关押姜昭越的。
这间房子里代表了原来所有的喜怒哀乐,连同这个欺骗他的人,裴宗主一把大锁落了,让这些东西都尘归尘土归土,放置在他最不想触及的角落。
宋怀顾去的时候,正好遇见从里面走出来的裴辞冰。
他一身玄袍戾气深重,方才在林故渊的描述里,宋怀顾仿佛还能窥见曾经那个少年,如今又被眼前所见再度打碎,不过还好,一切都尚有转圜余地,姜昭越没死,他也还活着。
姜昭越本就是秘密藏在这里的,没敢让任何人知道,自然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在这里看守,有的只是裴辞冰亲自落下的一道禁制,让宋怀顾只能止步于门口,透过轩窗往里望,大白天里,里面依旧是一片黑暗寂静。
“是宋怀顾吗?”
就在宋怀顾想找个地方溜进去的时候,里面的人开口说话了。
他一惊,听见里面的人笑道:“算算日子,你也应该快来了。”
“姜宗主。”宋怀顾站直了身子,隔着一扇轩窗,好像还能看见那人带着些伪善的笑容,“真是好久不见,三年未见,别来无恙。”
“别来无恙,只是昔日风光的姜宗主,如今也变成阶下囚咯。”姜昭越叹道,“真是失礼,未能对万妖城准城主有失远迎。”
“看来你知道的,也远远超过我以为的。”宋怀顾没有过度寒暄,“你和裴辞冰还有林故渊的事情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
“是吗?那看来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。”姜昭越的声音明媚起来,“宋怀顾,当年薄野临来跟我谈的时候,他可没说过你是万妖城四大家族之一,是未来城主的继承人啊。”
宋怀顾纹风不动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是,如果我是你,我会怀疑,薄野临把你以联姻之名送出来,到底是为了你们救温棠的计划,还是,流放啊?”他拖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,“毕竟,梅兰竹菊四大家族天生天养,灵力在众妖之中最为纯澈,是以历代万妖城城主都由四大家族后代担任。薄野临临危受命这些年,骤然放权,他肯吗?”
“万妖城的事情,就不劳你费心,当年联姻诸事是我和临哥一同商定的,你不用在这儿挑拨离间,还是顾好你自己吧。”宋怀顾道,“别的我都没兴趣,我是来跟你谈幽兰的。”
“这话……这话……”他绞尽脑汁想了好久,“这话好耳熟啊。”
宋怀顾眉心一皱,这人是被关久了关疯了吗?
“哦,我想起来了。”姜昭越道,“几年前,也有个人和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,说完没两天他就死了,我想,他的名字你一定也很耳熟。”
“温、定、兰。”
宋怀顾猛地攥紧了拳,尖锐的刺痛让他强迫自己不要被姜昭越的思路带偏,但多年来温定兰死因的谜团又再度翻滚了起来,他调整了一下心绪。
“裴辞冰灵核里的幽兰,你能放进去,自然也可以拔出来的吧。”
“不着急的,怀顾,我本来想跟你讲讲前因,再最后聊到这件事,但既然你那么着急,我也只好直接问了。”姜昭越悠悠道,“你真的打算把幽兰从裴辞冰灵核里面拔出来吗?那他可就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。当然,我老命一条不怕死,但你真的能降得住他吗?”
“不劳你操心。”
“我觉得你还是先看看现在裴辞冰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吧。”姜昭越道,“方才他风风火火出去了不是吗?你猜他是做什么去了?给你个小提醒好了,毕竟你也叫过我几声父亲。”
“最近无家可归的小妖总是无缘无故消失,我想,你也会在意的吧?”
宋怀顾怔住。
“荆州豫州交界处,去吧,想办法自己出去看看吧。裴辞冰的胃口比你想的大,他也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。”姜昭越笑起来,“我想,你回来之后,就会愿意和我合作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