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章 “我睡着了”
裴珞瑾再醒过来的时候,是在医院里。
那天他在宴会厅晕倒,简泽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医院里,医生们对他的昏迷查不出什么缘由,最后只说大概是心病,这一睡就是两天。
心病?
裴珞瑾的心病是什么?
“醒了?”简泽推开门,就看到裴珞瑾正坐在病床上往窗外看,面无表情,没什么情绪,在听到他的声音后,简泽能明显感觉到裴珞瑾换了一种情绪状态。
裴珞瑾有些事,不想让他知道。
应该不止是他。
裴珞瑾不想让任何人知道。
这次状况后,简泽忽然觉得,他仍然不了解裴珞瑾。
之前他查出那些事后,他自认为自己很了解了,但是现在,就好像是拉开了帷幕后,发现里面还有一扇门,这扇门并不像帷幕那样好拉开,它被一把锁锁的严严实实,不留一点可供人窥探的缝隙。
简泽能听出一切言外之意。
“你不和我一起吗?”
“不能,”简泽垂下眼睛,不愿去看裴珞瑾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表情,“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。”
两个人简单寒暄,随后走向各自的一边。
裴珞瑾没想到杨纨会来。
“我们会一起过,像之前一样。”
得到承诺,简泽关好门离开,却在门口碰上两个人,一个是乔昀,另一个他不认识。
裴珞瑾打开一看,清淡的粥,还有几样小菜,兴致缺缺,“小少爷,医生又没有让我忌口,能不能申请更换饮食?”
“乔哥。”简泽颔首示意。
“快过年了,我要回家,”杨纨看了看手机,显然时间很紧,“我在机场碰见乔昀,他跟我说了,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?”
杨纨就是他之前看过的心理医生。
裴珞瑾在赶他走。
“医生都说查不出什么缘由,我好奇,留下来看看。”简泽没提医生说的关于心病的问题,只是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。
“医生说我没什么事,你是不是该回双海了?”裴珞瑾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粥,时不时咬一口苹果,也不觉得味道奇怪,“之前刚说愿意养我,致远要是塌了,你还怎么养?”
简泽说的没头没尾,裴珞瑾却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安。
一方面是给裴珞瑾找个照顾他的人,另一方面,简泽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,得有个人看着裴珞瑾。
“我还以为你回双海了,”裴珞瑾顺手拿过桌子上的苹果,也不看洗没洗,双手蹭了两下,就放进嘴里咬了一口,“这么关心我啊?”
简泽没再说什么,起身往外走,又在门口处回头,“快过年了。”
用想吃牛肉面的借口支开乔昀,裴珞瑾才问道,“你怎么来了?”
致远确实积压了不少公务等着简泽回去处理,在医生再三保证裴珞瑾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疾病后,简泽还是打电话给了乔昀,告诉他裴珞瑾住院的事情。
“小少爷,干嘛啊,搞成这样,”裴珞瑾笑出声,吊儿郎当的说道,“我这不是没事吗?想在这里多玩两天。”
“没有,”裴珞瑾移开视线,盯着桌子上被咬了一大半的苹果,简泽刚走,苹果还没开始氧化,果肉仍旧是白色的,“什么都没想到。”
“我担心你,”杨纨难得一见的正经,“裴,我之前说过,人的潜意识是最严格的一道保护机制,他不让你想起来的东西,是因为你想起来会痛苦。”
“放心,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?”裴珞瑾无意再说这个话题,抬抬下巴,“你是不是快迟到了?”
“裴,你在我这儿交了钱的,不打算享受一些你已经买下的服务吗?”杨纨站起身来,叹了口气,“裴,有问题随时找我。”
乔昀拎着牛肉面回来的时候,杨纨已经不见了。
“你怎么回事?突然晕倒,我听说的时候还以为你要客死异乡,”乔昀是个忙碌命,给裴珞瑾把牛肉面打开放到桌子上,又开始自发的收拾桌子上的垃圾,“这个苹果,你还吃吗?”
“不吃了,”裴珞瑾跳过第一个问题,夹了一块牛肉,笑道,“有这个,还要苹果干嘛?”
乔昀收拾了一包垃圾,出门扔掉,垃圾桶离他的病房有一段距离,裴珞瑾垂下眼,面无表情地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。
“喂?”眼睛里没什么情绪,话音里却带着笑,“王叔叔,我是珞瑾,我忽然想起来,我爸是不是有枚印章啊?我找不到了,在您那儿吗?”
“好,不着急用,等我有时间去找您拿。”
王叔叔是裴渊的助理,裴渊去世后,王叔叔拒绝了简一泓的挽留,毅然辞职,如今也有四十多岁了。
裴珞瑾挂了电话,随手扔到旁边。
他全想起来了。
脑海里红色的那片烟霞,是烟花。
巨大的,成片的,一朵接着一朵的。
伴随着一场爆炸。
简泽有些心不在焉,在公司开会的时候,不止一次走神,心里想的都是裴珞瑾。
或者说是裴珞瑾的心病。
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对裴珞瑾的关注程度。
散会后,简泽往自己办公室走,被李志明叫住了,中年男人一贯和蔼的笑容,“今天怎么了,心不在焉的,出什么事了吗?”
“没事,是我自己状态不好,您不用担心。”
“我听说贺州市那边,小瑾也在那儿,”李志明拍了拍简泽的肩膀,“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?”
“他说还要再玩儿两天,”简泽隐瞒了裴珞瑾昏倒的事,不是提防李志明,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件事不该拿出来说,“致远还有事情,我就先回来了。”
“小瑾一向贪玩,不像你,”李志明笑呵呵的,感慨道,“说回来,小瑾这孩子十四岁就没了父母,如今还能长成这般模样,没留下什么心病,也不容易。”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
简泽像是被当头棒喝一般。
裴珞瑾这个人随性洒脱,没什么事会被他放在心上,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,让简泽很难把他和父母双亡的孤儿联系起来。
裴珞瑾没有孤儿的自闭敏[gǎn],甚至比一般人要更加舒心自在。
简泽恍然间想起,九岁那年,裴珞瑾被接到他们家的时候,看不到一点难过神伤的影子,每天都是开朗又阳光,还有一点无伤大雅只会让人心生喜爱的顽皮,在短短几天内,就获得了简家上下的一致喜爱。
他当时还隐隐觉得裴珞瑾过于没心没肺,甚至到了冷血的地步。
不像他,母亲死后,整整一年才从悲伤里走了出来。
可是现在想想呢?
简泽第一次把自己放在了裴珞瑾的位置上。
简泽当初那么悲伤,是因为自己还有父亲,他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治愈伤痕,虽然慢,但是悲伤得到了足够的疏解。
可是裴珞瑾没有。
他什么都没有了。
也就失去了能慢慢走出阴霾的资格。
他要迅速的成长起来,不能给来帮忙操劳父母丧事的简叔叔添麻烦。
他搬进了简家,简叔叔收留他一场,他更不应该每天郁郁寡欢,没人会喜欢这样的孩子。
他的难过、悲伤,都应该被藏起来,不能见光,会让别人担心。
简泽怔怔,裴珞瑾并不是顽劣不堪,相反,他太懂事了。
——
裴珞瑾回到双海市后,第一时间就去找了王叔叔。
王叔叔很热情的迎他进来,“上次看你还是个小孩子,如今也这么大了。”
“您这话说的,这么多年,总要长大,”裴珞瑾也跟着笑,“我跟您提过的印章,您找到了吗?”
“找到了找到了,”王叔叔从书房取出来一个盒子,递给裴珞瑾,“裴总死后,这印章失去了效力,我舍不得扔,就一直放在我这儿了。”
“这么多年,您还惦记着我爸,我爸一定高兴。”裴珞瑾收起印章,只打开看了一眼,并不在意,闲聊道。
王叔叔喝了口水,重重地叹了口气,“当初要不是裴总帮我,我现在哪里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,如今回想起来,也觉得裴总英年早逝,实在是太可惜了。”
“如今年纪大了,有时候都在想,裴总的那场意外实在是——”王叔叔顿了顿,眼睛都有些溼润,“你说,就那么刚好,对面那辆车上放了那么多烟花爆竹。”
“若只是车祸的话,可能也不会直接……”王叔叔沉浸在遗憾里,没注意到裴珞瑾的眼神。
走出王叔叔家,裴珞瑾坐在车里坐了好久。
像是在做什么决定。
车在裴家别墅前停下。
这么多年,锁一直没有换过,裴珞瑾推开大门,一股岁月尘封的味道扑鼻而来。
裴珞瑾走上楼梯,一步步缓慢又坚定。
他曾经不愿意来,怕来了之后自己真的会打破记忆的屏障。
可如今屏障已经被打破了。
裴珞瑾站在自己的小画室门前。
手指搭上了门把手,缓缓往下压。
正对着门的,是小画室的窗户,正对着窗户的,是父母出事的那条街道。
裴珞瑾站在窗前,一幕幕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闪现,每一片都带着尖锐的棱角,刺激着裴珞瑾回忆起越来越多的细节。
年幼的小男生在窗口处努力眺望,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奖杯,心里喜滋滋的琢磨着应该向父母要什么奖励。
他认得父母的车。
还没来得及在窗口挥手示意。
两辆车撞在了一起,发出好大的碰撞声。
片刻后,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,劈里啪啦,劈里啪啦,在车祸后的现场格外清晰。
“轰——”
一如画板上那副烟霞。
警察来调查,从画室里抱出了正睡得香甜的男孩儿。
——“你有没有看到什么?”
——“……”
“我睡着了。”